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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生养我不如无

——母亲周年祭
日期:2023-02-20    文章来源:红云平台    作者:吕常明

正月廿九,母亲忌日。

眨眼365天。一年来,端起碗,就想娘饿不饿;吃柚子,就想这个娘能咬动;看到阳光,就想娘冷不冷;掉落一粒米,也会想起娘的节俭。总觉得娘还在老家拄着拐杖站在村头翘首望我。我把娘手机放在桌头,期盼再次响起。有天晚上突然响了,我看到娘就站在面前,手机举在耳边,对着手机喊了我两声。瞬间醒来,原是一梦,耳边娘喊我的声音似乎还在。窗外,夜色正浓!

唉,我是真的没娘了!

去年冬,西安飘了点雪,地面像覆了一层薄纱,我条件反射地担心降温。前年初冬时,我每天几次看老家气温变化,看到预报来寒潮要下雪,心就揪起来,因为国庆节回去时,我看娘状况明显不如往年,怕她不受冷。当时我还心存侥幸,觉得娘应该能坚持到80岁,我说缓一缓我腾开了手,就接你过去住。她还点点头说嗯。不过娘的状况还是令我有些担心。我当时突然意识到,这么多年我该做的许多事都没做,比如整修老屋,比如给娘单独拉条电线,比如在老屋装空调或暖气,比如给娘添置些家具,比如给娘买张新床,比如带她去看看她没见过的海……爹不在了,作为长子,我本该事事周全些,但却瞻前顾后,事事不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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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与母亲2020年6月在西安泾渭分明处合影照

娘只因两件事向我开过口:一是偶尔没钱了,会问我有没有零钱。二是说你啥时候方便了,我去你那住几天。此本我分内事,算不上要求。所以说起来,娘从没向我提过任何要求,我安排成啥样就啥样,我说啥她都说行,买啥衣服她穿啥,让她住养老院她也欣然接受,我说啥时候接她来住她就盼什么时候。我问娘想要啥?她总是摇摇头。我总以为把娘安顿得妥贴,回头看才知自己有多蠢。前年11月份叫同学匆匆收拾了老屋,娘12月中旬就发生意外,事情陷于不可控。若我尽了责,安排妥了,怎么会是这样!

我如此不中用,娘却从没怨过我,总说她自己不好。她多次歉疚地说:“闺女长那么大,我没帮你看一天!”给她买了药,她总说:“我早点死了就好了,省得花这么多钱。”娘愿意和我住,但在我这里住不了几天就说:“我回吧,免得死在你这儿了。”一住院她就说:“唉,我活着有啥用?不如死了算了,光花钱呢。”她觉得不能再为我做事成了罪过,认为生病花了点钱就该死!我说你死了,我哪还有娘呢。她笑着说我活着还有啥用啊?我说有你在,我进门还能叫娘!是的,娘只要活着就好,因为有娘在,游子就有家,就有回家的路,就像灯塔对于船的意义,就如佛对于信佛者的意义。

娘生于1948年8月,17岁嫁过来,次年分家,当年还是姥姥给了三斤白面过了个年;分家时分的五块儿银元,后来卖了5元钱给我爹治病了。可以说,爹娘是白手起家。二人起早贪黑,在20世纪80年代初先后盖了十二间平房。其间,送走爷爷奶奶、帮二叔成家、把二姑出嫁,将我姐弟三人拉扯大,1991年初又送走我爹。娘在我家送了老,育了小,守孝悌,尽仁义,该做的都做了。2005年,发现患有三高。此后近二十年,病痛折磨与世间冷暖轮番加身,但她顽强锻炼,坦然笑对,在我面前从没抱怨过任何人,包括对她刻薄之人,也不提她吃过的苦。我提起为二老意难平之事,娘总是云淡风轻说,说那有啥用?这种态度,可能是因世事所迫学会的随遇而安,可能因太善良而善于原谅,也可能是因无依靠而习惯了忍辱负重。就如屋上炊烟,风来雨来任其摧摇,风去雨去我自轻扬,留给乡村的总是宁静,留给我们的总是安详。用娘的话说,就是她肚里什么苦都能装得下!

我不希望娘帮我做什么,因为一代人有一代人责任。但在娘看来,不是这样,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付出,也不说用乳汁哺育我们!他们那辈人靠粗糠野菜,扛起新中国风云变幻,也撑起小家庭苦辣酸甜,环境与经历,使他们观念里深深植着传统思想之根,觉得为子女当牛做马天经地义——子女没过上好生活,怪她们没本事;子女需要帮时没帮上,是她无能;她老而无用还拖累子女而没及时死去,更是她的错!上了年纪,娘更加谨小慎微,在我们面前小心翼翼。村里同龄人一个个先她而去,后来只有邻居一位脑瘫妇女与她做伴,两人坐半天没一句话,妇女没来,娘就独坐在阳光下打瞌睡。再到后来,她的语言能力因脑梗而急剧下降,难以清晰表达,便整天不说话。她知道自己已像一头衰老的牛,血枯了,力尽了,摇摇欲坠时有口饭吃便好,哪还企盼做娘的威严与尊崇!摔倒昏迷后,便永远不说了。

我虽和娘在一起时间有限,但我了解娘,她不是不说话,是我们不愿意听她说话。与其惹人烦,不如自己闭嘴!娘住院期间下了场雪,出院回来又下了场大雪。那雪,就是娘要说的话!我能听懂!但年后我回西安途中驾车连连犯困,是娘在挽留我,我却粗心不觉!

娘是农村贫困妇女,无财富无知识,有缺点有过失,但她做了她该做的,没有做她不该做的。人之所谓对错,实际折射着其老去的现实和处境。若父亲在世,她做什么可能都是合理的。但现实无情,而且连她引以为傲的长子我,都没能给她任何心安与依靠。我们往往外事处处周全,而忽略爹娘需求;我们往往对子女百般包容,而斤斤计较爹娘一举一动;我们往往能忍让外人无礼,而不能容忍爹娘半句话;我们往往在外心平气和,而对爹娘敢愀然变色。因为他们是爹娘,会惯着我们顺着我们。换言之,我们总是在心安理得地伤害着最疼自己的人,忽视着自己最亲的人。而在爹娘看来,他们没有本事,是有原罪的,一切都是他们应该承受的,老了也甘心卑微。这几乎是农村绝大部分老人的悲哀,也是中国所有穷苦爹娘的宿命,也将是我们每个当爹娘的宿命!

或许,娘早点走了,对她来说是最优选项,但却是我最不能释怀的。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哀哀父母,生我劳瘁。”娘该享的福还没有享啊!当打开旧坟,我抱着爹的遗骸,心在颤抖。若他老人家在世,老娘怎会活得如此憋屈!

按老家习惯农历记,爹逝于我生日后第三天,娘去于我生日前第三天。这不是巧合,这是上天置于我肩头的担子。可是,爹病重我舍他远行,娘老了我没照顾好,此生养我何如无!我有什么理由原谅自己,我有何面目面对老吕家列祖列宗!

生前尝尽艰辛,身后露冷风清;叫娘不见应,祭奠不见吃。唯迁坟新址,甃墓合葬爹娘,安顿二老团聚,或是万一之欣慰。

爹娘止步,而时光不停,我还将继续跋涉,离他们越来越远。

回望太行,山高水长!

娘,不孝子叩首。母子永诀矣!

(编辑  何利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