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梦者，《红楼梦》也；千古绝唱，开卷里的《好了歌》：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惟有功名忘不了！古今将相在何方？荒冢一堆草没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金银忘不了！终朝只恨聚无多，及到多时眼闭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娇妻忘不了！君生日日说恩情，君死又随人去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儿孙忘不了！痴心父母古来多，孝顺儿孙谁见了？

麻屣鹑衣的跛足道人所念的这首歌词112字，其间真正腾挪变换的，也就是半数文字。每一节歌词，都含有耐人寻味的二重性。比如“君生日日说恩情”，陶醉于闺房之乐的男子倘非寻花问柳之徒，可对其娇妻，如果讽喻她琵琶别抱，这不有“卫道”之嫌么？第四节，孝顺儿孙历来鲜见，一代代的长辈们，难道就应当淡化亲情吗？

七情六欲潮汐似的此起彼伏，作为社会发展的动力，及至将那些最有才华的精英们都赶到了一架旋转不已的踏车之上，推动着历史车轮不断前行。问题是，任何事情都有个度与量：适量、合度，天经地义，过犹不及，麻烦就来了。“世上无如人欲险”，《好了歌》所针对的，正是人欲膨胀这个最难控抑的洪水猛兽。

歌词从滔滔人欲中提出四大要点，且置“功名”于首席。

“功名”本指功勋，当“将相”们所乘的历史风云掠了过去，将相本人随即沉淀为具体官职和地位。“功名”一旦到手，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，用不着惦记金银，不需要记挂儿孙，更不用去寻花问柳……他们是不用心想事也成。历朝历代，高官显贵摔跌下来的接连不断，自动抽身退步者却是凤毛麟角，其根源就是“功名”的诱惑力过于强烈。前途隐有暗礁、陷阱，可对他们所呈现出的却是鲜花着锦的无尚辉煌。求官热切者善作伪，逐利过甚者必趋邪，欲火中烧而走火入魔，爆裂、粉碎，便成为注定了的人生结局。

点穴于“功名”二字，正是曹雪芹苦心孤诣的精意安排：偌大的宁荣二府，不就是围绕着权势而绽放的么？从焦大的一嘴马粪到林黛玉的葬花焚诗，自妙玉的雪水烹茗到薛蟠的“绣房撺出个大马猴”，百万字的巨著，乍然看去是浓郁匝地的俗气，内涵却运行着极度邃密的哲学规律。

《好了歌》置于第一回，也就全面谱定了《红楼梦》的基调与旋律。跛足道人貌似脱口而出的胡言浪语，实为梳理世情而鞭辟入里又雅俗得宜的一曲绝唱。

“世味秋荼苦”，天下残疾人对于世情的参悟力，向来是高出于常人一筹的。歌词朗朗上口，节奏、韵律契合着疯癫道人行进时的步调与节拍。迥异于民歌，其寓意又远在民歌之上。尤为难得者，是用不多的汉字将传统型的建立功业、发家致富、贪恋女色、顾念后辈儿孙的微妙心态，做了个简洁凝练的总结。

贪欲所毁，古今一辙；而覆车相寻，不绝于世。古往今来，要刹住人性之贪欲，为什么就这样艰难呢？

从古到今，不管怎样改朝换代，一直是官大官小，没完没了，钱多钱少，尽是烦恼。《好了歌》所谓的“好”，本来也就是个知足常乐、安顺随缘的意思，如果既贪且占，得寸进尺，最后只能是被逮了、被判了、被杀了，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，这才彻底是好了。

跛足道人之所唱，既像是勘破红尘的超脱，也像是对人生悲欢的和解与体谅。这首歌最浅显，也最透彻；最通俗，也最深刻——揭示了人性深处所涵盖着的剪不断、理还乱的众生真相。

试问，大千世界，社会上下，有几人能跳出《好了歌》这个四大念想翻覆纠缠所形成的怪圈呢？

此歌与全书的宗旨融汇得浑然一体，天衣无缝，针砭时弊的寓意和张力，在中外歌坛上，似未见出其右者。它与“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”（鲁迅语）《红楼梦》一体，在歌坛上，也被誉为一曲千古绝唱。

（编辑  何利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