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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忆送馍

日期:2023-01-29        作者:田继光

前些日子,校友刘喆先生给我送来一本《屯字中学校史》,我摩挲书页,捧卷而读,对母校的魂牵梦萦油然而生。

记忆高中时期的母校,没齿难忘的是常常送馍的父亲。尽管三年前曾写过《送馍》这篇拙作,但觉得还是少了许多情愫。

那是1980年的深秋,一个记不起具体日子的星期三,蒙蒙的雨丝夹裹着晃晃悠悠的雪花,纷纷扬扬地在屯字塬上飘洒。离立冬还有几天,校园里靠阴面墙角的雪已落住了,留下长长的一道白影,操场和人行道上的雪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。

安徽凤阳小岗村18位农民在土地承包责任书按下红手印已过去了两年,西北大地上人人期盼已久的包产到户政策还迟迟没有下来,黄土高原舒适而又凉爽的秋季就要过去,严寒而漫长的冬天说来就来,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,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,庄稼人宁愿无聊一整天也足不出户。因此,即使有集,泥泞而又窄小的街道也比平日少了许多嘈杂,沙石地上到处都充斥着稀泥糊糊。

虽然午后短暂地暖和了一阵,但风依然是寒冷的。伴随着冷雨和雪片直往单薄的衣裳里面灌,让人不得不紧缩脖子,加紧行走的步伐。空荡荡的学校传达室旁,一个乡下中老年人屁股下面垫着一个布口袋,破草帽护着脑门,胳膊上挽着一个用白洋布缝在一起的褡裢。嘴里含着半截旱烟,前面部分燃烧成了灰,后面部分被鼻孔呼出的热气哈湿了,让火星看上去不那么的明显。黑色的破棉袄裹在身上,内没有衬衣外没有罩衣,穿了多年后颜色已经发白。一根食指粗细的蓝色布带系在腰间,以防风从后背穿袄而过,棉裤膝盖处两块补丁格外醒目,裤腿湿了半截,沾满了街道上车辆驶过后溅起的泥水,脚上的烂布鞋已经看不到往日的样子,就像不经意间甩在墙根下的两团烂泥。褡裢没有放在地上,只是为了让身体的温度给它传递点热量,免得让里面的馍馍变成冰疙瘩。步行几十里山路的疲倦和大半天赶集的忙碌,让他的体力有点不支,只能静静坐在那里,等待着下课钟声的响起。

说是钟声,其实就是挂在教导处靠路边房檐下的两块烂铁片中间夹了半截铁棍,用一根尼龙绳连接着,打钟的李迪生老师的爱人到下课时间用手摇击十余下后,一排排土坯房里便涌出一群一伙的男女学生,他们把打开水的搪瓷缸敲得震天响,踏泥带水、叫叫嚷嚷地跑过操场,向操场西边那一排砖房的墙根下蜂涌而去,偌大一个操场,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。

与此同时,那些家在学校附近的走读生们,正三三两两地涌出学校大门,他们大多数人头顶着装过尿素的塑料袋做的雨帽,只有个别的几个人撑着雨伞,走在人群里格外醒目,通过校门口一段还算阔气的沙石路后,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主街道的尽头。

操场西边那一排砖房的墙根下,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,值周老师正在忙碌地给大家打开水,前面去的人还能多打点,后面跑不快的迟去就没了,只有老师才有资格带上自己从家里背来的馍去大灶上吃,掏出三分钱打一份炖土豆或煮萝卜,如果掏一角钱就能打一份白菜粉条,里面还有几片大肉的荤菜。

这个时候的我只能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,中午没有吃上饭,下午也只有挨饿的份,正在准备去传达室时,不知谁在教室外不停地喊:“田继光、田继光,你爸给你送馍来了,在老地方……田继光、田继光,你爸给你送馍来了……”听到喊声我抬起头来,心里很不是滋味,喜的是终于盼到续命的口粮了,忧的是每次送馍的父亲走后,我的馍都让自己有点抬不起头,馍的白、黄、黑就表明了一种差别,同学们戏称欧洲、亚洲、非洲和拉丁美洲。父亲从来没有送过白面馍,多数是用高粱面做的黄黄(发糕),经过十几里路用布褡裢背来早就成了一家子,吃时不能用水泡,只能一把馍渣一口水就着吃,生产队里长年都不怎么分菜,唯一的佐料是用纸包着的一点盐巴。

在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,一个县立高中,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,也没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。天好天坏,女生吃在宿舍,男生吃在教室,大家都是一缸开水两个馍,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亚非拉兄弟,好在这些孩子都来自穷乡圪崂,在哪儿吃饭并不在乎,通常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,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。今天也不例外,所有打了开水的人,都用胳膊肘护着,一路小跑穿过烂泥塘般的操场,回自己的宿舍和教室里面去了,不大一会工夫,操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,连值周的老师都走了。

以往每周三,父亲中午就把馍送到了,多数都是我们一块要好的同学出去取馍时给我捎进来,不是我懒而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怪,那个白洋布褡裢和里面装的馍都让我有点在同学面前矮三分。可今天不行了,中午同学们该送的都送到了,而且大家都在吃饭,我只能自己穿过空旷的操场,迈着发软的双腿向校门口的传达室走去,泥泞的操场上留下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……

父亲可能是等久了或者是坐着太冷,在传达室门口不停地原地跺步,看见我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,双手从袖筒里抽了出来,在我接过馍馍褡裢的时候,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有点发青的柿子,说这是今天粜旱烟时别人送给他的,我没有接,依然站在那里,父亲迟疑了一下“噢”了一声,把柿子塞在我手里,又慌慌张张从棉裤兜里掏出了几张毛票,从上面分出二角,有点神色不自然地说,今天天气不好赶集的人少,背来的旱烟没有粜出好价钱,给你妈抓了药后没剩下几毛了,如果不够缴费下次来再给你。我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,机械地从父亲手中接过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纸币,只说了声:“爸,你回吧,天快黑了,走山路注意点。”父亲像完成了一项惊天动地的任务,忽然解脱了一样如释重负,有点欣慰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,利索地把放在地上的袋子卷了个骨碌夹在胳膊弯,回头朝街道外走去。

抱在怀里的布褡裢上父亲的体温早已退去,像一块石头一样冰冷地压在我的胸口,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,两毛钱和一个柿子在我的手里抱团取暖,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,再冷的胸口和双手也阻挡不了热泪盈眶,当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的时候,我忘记了寒冷、忘记了饥饿、忘记了自尊,像一个冰雕立在原地一动不动。就在那一刻我立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誓言,不论挡在我面前的是高山还是大海,我都要用父亲为我输送的亚非拉伙食武装起来的身体迈过去……

多少年过去了,学校毕业后务农、打工、参军,上前线打仗,经历过数不清的困难和挫折,每当我打算放弃的时候,父亲在校门口传达室的身影,会像电击一样闪过我的脑海,并让我迅速振作起来,用坚韧和坚持去化解横在我面前的艰难险阻,实现我在屯字中学读书时立下的人生誓言。

(编辑 张明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