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松排山面千重翠，月点波心一颗珠。”被誉为“人间天堂”的杭州，长年四季游客如云。人们沉醉于湖光山色之际，会与岳飞墓失之交臂吗？

岳庙两厢长廊里陈列着125块历代的诗文石碑，墓阙后重门两旁镌刻着一副对联：“青山有幸埋忠骨，白铁无辜铸佞臣。”联语之间正对着岳飞墓的，是秦桧、王氏、张俊、万俟卨四人的跪像，他们上身赤裸，双手反剪，低着头任人唾骂。青山、白铁，本无所谓“有幸”或是“无辜”，但经此联点化以后，青山因为埋有忠骨而感到有幸，白铁由于铸成佞臣而深感羞耻。如此精妙的联语，原是清代上海松江一位姓徐的女子所写。

1954年春天，毛泽东在杭州时，问陪同他散步的公安厅厅长王芳：“你知道西湖边上有多少座坟墓吗？”

王芳答：“具体说不清楚，反正到处都是。”

毛泽东说：“是啊，我们是与鬼为邻……除了岳王墓等少数几个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坟墓外，其他的应该统统迁到别处去。”

当王芳谈到坟前的跪像时，毛泽东说：“‘青山有幸埋忠骨，白铁无辜铸佞臣’，真是写得入木三分。”少年毛泽东在离开韶山时，就写下了“埋骨何须桑梓地，人间处处是青山”的诗句，会不会是对此联有所借鉴呢？清明节将临，毛泽东让王芳替他给岳王坟献上花圈。

这里且看联语之间的四个跪像。

秦桧，建炎元年（1127年）为金军所虏，三年后携妻子王氏逃归，泛海至临安。由于深得宋高宗宠信，左右朝政长达19年。他是奉行割地、纳贡、称臣的议和派首领，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奸臣。

万俟卨，亦为南宋奸臣，主治岳飞之狱，致使岳飞父子、张宪等忠臣遇害。初审岳案时，主审是秦桧所器重的御史中丞何铸，万俟卨担任副主审。何铸审来审去，发现岳飞并无谋反之心，便如实禀报。秦桧说：“此上意也。”何铸回曰：“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？强敌未灭，无故戮一大将，失士卒心，非社稷之长计。”秦桧无法反驳，于是撤了何铸的职位，晋升万俟卨为主审。万俟卨甘为秦桧之爪牙、鹰犬。后来，人们就把他的雕像摆在此处，让他面对着岳飞墓日夜忏悔。

并排跪着的张俊，本是个有名的武将，与岳飞、韩世忠、刘光世并称南宋“中兴四将”。《宋史·岳飞传》记载：“初，飞在诸将中年最少，以列校拔起，累立显功，世忠、俊不能平，飞屈己下之……金人攻淮西，俊分地也，俊始不敢行，师卒无功。飞闻命即行，遂解庐州围，帝授飞两镇节，俊益耻。”由此看出，张俊对岳飞积怨已久。绍兴十一年（1141年）夏，金将完颜宗弼致秦桧书曰：“汝朝夕以和请，而岳飞方为河北图，必杀飞，始可和。”从这封书信不难推测，秦桧当年逃回临安，很可能是怀有不可告人的阴谋。收到书信后，秦桧便诬陷岳飞父子与张宪通过书信沟通，欲据襄阳而叛。而张俊出于嫉妒心理，趁机煽风点火，也诬蔑岳飞意图谋反。

岳飞一案准备上报朝廷时，韩世忠非常气愤，于是到秦桧那里质问。桧曰：“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，其事体莫须有。”世忠曰：“‘莫须有’三字，何以服天下？”面对如此冤狱，满朝文武都成了哑巴，只有韩世忠“触桧尤多”，于是很快被“罢奉朝请”。

此后，韩世忠便“杜门绝客，口不言兵，时跨驴携酒，从一二奚童，纵游西湖以自乐”。当年的韩世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，就在他骑着驴儿排忧遣愤的地方，多年后，跪着秦桧、张俊一伙奸佞。他们在此跪了几百年，不知遭受过多少唾骂。

四个跪像，如毒蛇似的缠绕成残害忠良的四条绞索。其间，最蹊跷的是王氏。据明人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余》载，秦桧想杀害岳飞，但因证据不实，恐遭世人议论而一度犹豫，就和妻子王氏在东窗下商量。王氏当即表示，放虎容易，捉虎就难了！于是，秦桧下定决心除掉岳飞。

窗，本是家的象征。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是一幅幽静绝妙的画面，“何当共剪西窗烛”又是何等真挚的情怀。“日出于东，月盛于东，凡人言方，亦复先东”（曹操语），可这“东窗”二字，因为秦桧和王氏，却化成伤天害理的代名词，从“东窗事发”“东窗事犯”等成语中便能体会一二。东窗，怎么就这样晦气呢？

只不过，夫妻之间的私房话，有谁能听到？又是如何泄露出来？就算此言非虚，将王氏与当时煊赫的朝廷大臣排在一起，也还是有些牵强。安排这个女人跪在这里，设计者显然是动过一番心思的。秦桧的妻子，常常被视为幕后操纵者。我大胆猜测，王，暗指君王，王氏跪在这里，很可能影射的是岳飞案的真正主谋——宋高宗赵构。

岳飞抗金，打出的旗号是“直捣黄龙，迎回二圣”。迎二帝还朝，不是要赵构让位吗？这关涉到赵构的切身利益，却又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理论的大事。在皇位的把持与争夺上，历史上骨肉相残的例证可是太多了。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昭如天日，但在政治上却是很不成熟的。这旗号与其所倡导的“文官不爱钱，武将不怕死，天下太平矣（此言镌刻在岳庙旁）”如出一辙。这等光明磊落、大义凛然的旗帜，真要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落实，无异于天方夜谭，所招致的反弹之力，可想而知。

赵构希望岳飞能站到自己这边，肯定是恩威并施、对岳飞有过暗示的，可惜，岳飞不买这个账。无奈，赵构才决定除掉岳飞，意图撕碎“迎二圣还朝”的旗帜。秦桧、张俊、万俟卨正是摸准了赵构的心思，才敢给岳飞扣上“莫须有”的罪名。这时的“莫须有”，就是“也许有”。

中国的姓氏何止百家，这个女人如果不姓王，或许，也就没有资格与这三位文武重臣跪在一起了吧？王为大姓，姓王，本也无可指摘，可谁让她嫁个狗彘不如的秦桧呢？用白铁铸成的她跪在这里，大概就有替赵构背黑锅的意思了。

游览西湖，未必只是游山玩水、吃喝玩乐，更应当从岳飞墓出发，解读生命，净化灵魂，认识何为精神永生，思考什么是光照史册的民族正气。

坟墓，是人们无从选择的最后归宿。帝王们的陵墓，寂寥、空落，而岳飞墓，长年四季游人如织……天下山水美景多了去，唯有西湖畔有座岳飞墓。《辞海》里也设有“岳坟”词条，这无疑是很独特、很慎重的一笔——因为正邪忠奸，密切关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运。

爱憎分明，属于人性里划分善恶的巨大分野。岳坟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，无疑是高巍的。

作者简介：杨闻宇，西安人。中共党员。196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文学创作一级。著有报告文学集《罗盛教》《不惑的人生》《丙子·双十二》《圣地风景》（后三部与人合作），散文集《灞桥烟柳》《白云短笺》《日月行色》《竹旷天低树》《江清月近人》《绝景》《不肯过江东》《大风起兮云飞扬》《明月松间照》，理论专著《漫谈军旅散文》等。《沉吟大风歌》获全国罗庄杯散文大赛一等奖。

（编辑  何利军）